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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這麼大,其實我父母親從來不曾教過我什麼了不起的理財道理。卻不知道為什麼,小學一年級每個禮拜從媽媽那裡領到了那枚十元硬幣,我總是會乖乖地投入撲滿中,從來也沒想過要拿去福利社買零食或那種一凹就壞的騙錢玩具(因為我哥就會哈哈)。對錢的謹慎,十五年來如一日,不曾改變。雖然小時後懵懂無知所以無欲則剛,老了點總是更懂得享受一點;而足以構成誘惑的東西早就不再侷限於孔雀餅乾和乖乖,或是在學校後門巷口賣五十元一隻的小烏龜。如果所有人都有一個血拚罩門,某類特定東西是每次都會讓你駐足流連忘返,讓你解囊破財機率高得嚇人,讓你像強迫症發作似的可以不看標籤就是非買不可,我想我的死穴,就是藝文展演、書、還有紀念徽章、臂章。

上個禮拜才很阿莎力地一口氣買了三場表演的門票: 一場歌劇、兩場芭蕾舞劇(奧涅金、羅密歐與茱麗葉、唐˙吉訶德),總共也才花了兩千四百塊台幣。雖然不是買最頂級的位置,雖然兩千四百元台幣我在這裡可以活一個月,但以台北的標準來說,兩千四要看三場表演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即使買不到學生優惠票,價錢還是便宜到讓人作夢都會笑。歐洲的藝術,平價卻不廉價,大眾卻不庸俗,精緻優質,卻平易近人。或許也正因如此,我才能如此大方敗家,敗得一點罪惡感都沒有,絲毫沒有考慮仿照其他學生搶購開演前四小時的半價票。身為一個控制狂,我並不喜歡碰運氣的不確定感: 若真是我打定主意要看的表演,那我就要百分之百確認自己有好位子,即使要我付全額我都心甘情願。我可不願意因為貪小便宜而向隅。

不過昨天卻心血來潮得想要隨興一回: 既然有賤賣門票的半價優惠,其實偶爾也該好好利用。上回進市中心以文化陶冶之名行衝動消費之實的時候,無意間注意到Dead Man Walking這齣戲的廣告。從此這片名就不斷縈繞在我腦海中,總覺得好熟悉,好像自己很篤定地知道這絕對不只是一部殭屍片。無奈廣告DM都是丹麥文,所以未能在當下就解開謎底,打破砂鍋搞清楚這齣戲到底是什麼明堂。拜估狗大神之賜,總算恍然大悟,原來它是部小說,後改編成好萊塢電影,由Susan Sarandon和Sean Penn領銜主演,Tim Robbins執導。三人分別被提名奧斯卡最佳男、女主角與最佳導演,而演技派的Susan Sarandon更靠此片封后。印象中曾經在中大的影音圖書館的架上看過這部片,卻始終沒有借出來,現在想來實在非常可惜。既然曾經錯過了一次,這次可不能重蹈覆轍!發現這齣戲是以英文演出,在哥本哈根的檔期只有兩天而票價又偏高之後,我決定放手一搏,果斷地和衣文決議由住在市中心的她負責購票,就在週六四點中見真章,測試我們的運氣如何。

事實證明,我們運氣極佳,不只因為第一次隨興出手就知有沒有,更因為我們在渾然不知這齣戲是在哪個劇院演出的情況下,卻仍有本事準時在八點之前趕上開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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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本哈根的皇家劇院其實是三位一體,涵蓋2005年完工的國家歌劇院(Operaen)、2008年落成的丹麥皇家劇院(The Royal Danish Playhouse),以及歷史最為悠久、高齡兩百六十一歲的丹麥皇家戲劇院(The Royal Theater)。祖母級的皇家戲劇院,業務切分出讓,如今只負責芭蕾舞劇的演出;近年來鋒頭更被這對新加入皇室家族的雙胞胎搶去;兩個後生晚輩就算加起來年齡還不及Royal Theater的十分之一,卻已經是哥本哈根的新寵兒、建築界的當紅炸子雞。仗勢著自己蔚為哥本哈根的新地標,Operaen和Playhouse佔盡地利優勢,兩者橫跨哥本哈根運河相互遙望,坐擁哥本哈根沿岸最風光明媚的水廊。北歐設計講究的簡單、實用、耐看在這對雙胞胎身上完美詮釋: 兩者皆為現代感十足的龐然大物,卻靠著陶瓷磚(ceramic tile)、橡木、石灰岩(limestone)、大理石等多元建材的交錯使用,柔化現代建築剛硬的線條。二者分別佔據水岸兩側的菁華搖滾區,貪婪搶佔耀眼日光的每一抹餘輝,無懈可擊的採光,活潑了建築的整體感: Playhouse位於一樓大廳的咖啡館,被三片巨幅落地玻璃牆圈圍在兩萬平方公尺的寬敞中;下午時分在這啜上一杯咖啡,愜意享受沐浴在夕陽餘暉中的無所遁形。這儼然已不只是走在時代尖端的藝文空間,而是生活態度的具像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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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直到開演半小時前才赫然驚覺,原來死人不只走路還要唱歌劇,還是要在運河彼岸的歌劇院唱歌走路。在飄著雪花的寒風中,我們匆忙趕到運河岸邊的公車站,正好趕上那班迎面駛來的水上巴士。襯著隆隆的馬達聲,巴士不急不徐地筆直駛入站前搭起的小碼頭。船頂的高倍聚光燈瓦數高的讓我睜不開眼,只見它像吐出舌頭般緩緩得捲開了前門靠岸,莫名地讓我有種外星人入侵地球的錯覺,耳邊頓時響起了星際大戰的配樂。

雖然根本也沒注意到水上巴士的號碼,沒頭沒腦地就跟著人群被外星人綁架,但是似乎也沒有任何必要戰戰兢兢地確認是否到站。因為不用五分鐘,在一片黑暗中,就見一球燈火通明的五光十色,讓人不可能錯過。Operaen最令人拍案叫絕的畫龍點睛,在於建築師Henning Larsen為了賦予它一種獨立於世外的感覺,特別竣工開挖運河,好讓歌劇院能夠蜷伏在一座屬於自己的"小島"上,再由精選的橡木特製橋梁連結水上巴士的靠站碼頭。3.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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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踏入了Operaen的主要歌劇廳(Main Stage),我才恍然大悟,其實我這輩子從未去過一個真正為歌劇表演而設計的劇院。為了能夠取得最優質的共鳴,不但室內裝潢的材質不可馬虎,就連內部設計也大有學問: 歌劇院的觀眾席呈現馬蹄形,兩端點圈圍出的直徑卻窄短得讓我驚訝;一樓的主要觀眾席,連同三層樓的鼻血席(nosebleed seats,高緯度易導致鼻血的彭湃洶湧),合計容納1703人的最大上限,於是只得仰仗向上攀高的垂直堆砌。

我們這對窮酸學生花了五十元丹麥克朗(三百元台幣)買到的便宜票,只夠讓我們被趕上最高層的陽台鼻血座(Balcony)。才走進Balcony,就一陣暈眩,只因我們身處劇院制高點,幾乎是以垂直角度俯瞰舞台。椅子的排距和角度拿捏之精準,絲毫沒有浪費半點空間,稍不留神就可能翻落陽台,自己先行預演Dead Man Raining.好在我們運氣不錯,找到正對舞台的正中位置,坐下來之後很快就克服了頭兩秒的昏頭轉向。

2.jpg8.jpgDead Man Walking的劇情描述一個修女在接獲一封來自一名死刑犯的求救信後,決定代他陳情希望免於死刑,同時並幫助他在生命最後的階段尋求救贖。過程中,修女開始對死囚及其家人心生同情;但當這名死刑犯所犯下的罪刑像拼圖般逐漸到位成形時,修女必須面對受害家屬的責難和控告,以及自己內心的衝突、矛盾。雖然已經事先惡補過劇情大綱,而全劇也是以英文呈現,然而畢竟這是一齣歌劇,而且又是由ESL(English as a Second Language)的演員詮釋,我在毫無預警的狀態,就一頭栽入了長達兩個半小時的英文聽力測驗。

但是我的現代歌劇初體驗,卻未因為語言或是座位的隔閡而折損。如果你以為歌劇盡是一些頭戴假髮,身穿蕾絲花邊襯衫和褲襪的人在誇張的巴洛克假山假水假宮廷前跑來跑去,那你就大錯特錯。Dead Man Walking沒有花俏複雜的佈景,更沒有繁瑣的道具壅塞舞台;但它卻精準地挑選出最關鍵的符碼,使用最簡單的印象勾勒全景,以致雖然舞台上往往只有三輛車,或是一排椅子,甚至是一台飲料販賣機,但是觀眾瞬間就能連結並填補出停車場、監獄走廊等完整的意象。

想要體會最極端的中西文化衝擊,我想藝術展演是個很合適的管道。開演的第一幕我就完全被震懾。只見揭幕兩秒之後,就跑出了一對嬉戲中的全裸男女。我眨眨眼,心想,別想太多,應該是像芭蕾舞者一樣,雖然看似裸體,但其實是穿了肉色舞衣。但我越看越不對勁: 雖然坐在鼻血席,遠到不可能看到太多細節,但是我可以非常肯定,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兩個人都是一絲不掛。所謂為藝術而犧牲,這是絕對可以理解,這年頭也見怪不怪了。但是我相信至少在台灣的劇場裡,都會盡量避免這類的「犧牲」;如果劇情確有此需要,也會盡量以最委婉的手法低調處理。就連在電影上都看不太到三點全露了,更何況是活生生的舞台劇?更何況誰會想得到,原來「歌劇」中,也會有如此豪放的尺度。果真,中西的劇場文化,存在著極大的差異。

 

歌劇廳的主舞台深不可見底,正中間有片直徑幾乎同舞台等長的大型圓盤,能夠自動旋轉。這個特殊機關在全劇中扮演極重要的角色。為了詮釋修女不惜舟車勞頓,千里迢迢前去探望死刑犯,偌大舞台上便停放了一輛轎車,隨著圓盤順時旋轉。修女站在離車子有一段距離的位置用她略為中氣不足(不是常常被弦樂團蓋過去,就是虛虛的聽起來很薄弱不夠厚實)的女低音高唱自己將此行視為自己尋找主的歷程。前一秒還歪著腦袋瞇著眼睛努力想要辨識女主角呼嚕呼嚕在唱什麼的我,下一秒整個人就瞪大了眼睛向前傾,只因我發現旋轉中的車子其實別出心裁: 擋風玻璃被接上了LCD螢幕,不斷有畫面像垂直跑馬燈似的在玻璃前流轉,就好像車子在行進中玻璃倒映著路邊景致一般。


劇場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可以以音樂、燈光、以及choreography等劇場特有的元素來詮釋角色的潛意識或內心世界。這絕對是電影所無法表現的。全劇中分量最吃重的角色當然非修女莫屬,而其中她的天人交戰可謂貫穿全劇的重要骨幹。整齣戲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其中一幕,是修女在第一次和死囚見面之後,離開訪客室,來到販賣機前,情緒激動地掏不出零錢買飲料。整片舞台除了那台緊鄰邊緣角落的販賣機之外,再無別的多餘。卻在此時,開始不斷有人緩慢湧入,包含了那個死刑犯、修女在孤兒院的同事以及照顧的小孩,還有獄中其它穿著橘色囚服的罪犯。也只有這麼一場戲,有多達二十人進駐整片舞台,齊聲輪唱,死刑犯絕望地呼求:"Save me, save me..."、小朋友的清澈歌聲:"God will gather us around, He will gather us around",以及其他囚犯不堪入耳的叫囂和齷齪,全部都融成修女心中混亂不堪、荒腔走板的交響曲。在修女不堪負荷,終於昏厥在販賣機旁,台上喧騰的吵雜瞬間都噤聲,就連弦樂團也嘎然而止。Fade out,中場休息。

或許如果我可以看得懂丹麥文的字幕跑馬燈,我會入戲更深;或許沒能百分之百地聽懂歌詞的每一句話(一度可以邊聽邊比對丹麥文,到最後已經可以推敲很多字彙,反而是靠看外星丹麥文來拼湊我剌掉的歌詞哈哈),但即使如此,在幕升起又落下,在劇組數不清楚第幾次地鞠躬謝幕,在掌聲終於奚落散去後,我胸口卻依然溢滿著澎湃。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些人會因為覺得自己文化素養不夠而抗拒劇場,也不懂為什麼有人可以就在表演間,人一橫,倒頭就失去知覺(雖然我也曾經如此,所以才對真正的歌劇院沒有半點印象…),但是這一晚,我卻充實地笑到合不攏嘴。

十一點三十五分,我仍在哥本哈根的市中心逆風而行;從頭到腳包得密不透風只露出兩隻眼睛,打在臉上的點點冰雹卻仍讓我痛得哇哇叫。這一晚,我終於看見了哥本哈根酗啤酒、嗜香菸之外的文藝夜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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