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現在的生活其實無可挑剔。獨居的單人公寓寬敞到說話有回音、初入社會的第一份工作,老闆人好,待遇不薄,上下班時間規律,加班從來加不過七點半。雖然身處荒郊野外,推開窗戶放眼望去就只有藍天白雲杉木馬路,但月租不到兩百美金的四輪傳動,讓我名符其實地我行我素:心血來潮想看的二輪片和舞台劇、臨時起意的飯局和踏青行程,或者是一股想上健身房揮汗減肥的熱血衝勁,我總是隨心所欲,來去自如。沒有門禁更不用向誰請示告假。這樣的日子,就只能用「自由」兩個字形容,夫復何求?
可是就像任何事都附帶著價格標籤,「自由」的代價更是所費不疵。
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個意識,是那盤據25坪的龐然靜默。記憶中的早晨起床號,該是從餐廳的收音機流洩而出的古典音樂,還有咖啡杯和乘著烤麵包的餐碟碰撞的叮叮噹,報紙翻摺的窸窣聲,家人仍帶睡意而口齒不清的低語交談,和拖鞋在走廊上蹣跚來回的拖蹭。如今睜開眼睛聽到的,只剩靜悄悄。原來靜悄悄不是最高品質,是形單影隻。
於是我養成了一個習慣,卻是出於一種有點可笑幼稚的理由。我養成了鋪床的習慣。
以前出國交換、留學時,對鋪床這檔事從來就是不屑一顧。起床後相隔不過十二小時,反正又都是要弄亂的,早上又何必費時整理棉被?仍住家裡時,多少有點養尊處優,畢竟大小家事都有人打理,根本不勞我操心,只知道一天結束回到家中,床鋪永遠整理得宜。就像入住旅館一般,客房服務來無影去無蹤,卻永遠使命必達。整理的一絲不苟的房間,就是有人曾駐足停留的證據。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開始我形單影隻的墾荒生活後,某一天忽然強迫症上身似的,堅持每天早晨的例行事項之一,就是一定得鋪床。如此一來,當我五點準時下班,家中迎接我的雖然仍是迴盪在昏暗玄關的寂靜,但打開臥房的燈,至少看到的是一床鋪好的棉被。我可以擁有片刻的錯覺,假裝仍有人默默為我使命必達,假裝仍有人為我駐足停留,假裝忘記自己仍是形單影隻。
像我說的,自由所費不疵。或許其中一個未被標明的代價,就是需要絞盡腦汁尋找更多出於可笑幼稚理由的小小習慣,來幫助自己面對那如影隨形,卻又揮之不去的龐然靜默。也只有在貫徹這些小小習慣時,自己都受不了自己的失聲嗤笑,才能替25坪的空蕩注入新的生氣。